原标题:
在京郊平谷,有这么一个政府部门,他们的作息时间不是“朝九晚五”,而是依农时而定;他们的办公地点常年在田间地头;他们的手机里,储存着几百个农民的电话号码……
天上有个蟠桃园,是西王母的;地上有个大桃园,是平谷人的。
平谷是桃谷。论规模,这里22万亩桃林遮天蔽谷,全球最大;论产量,每年产桃5亿多斤,颗颗排列能绕地球一周有余;论品种,280多种鲜桃,琳琅满目,“清水白”插进吸管能喝,“八月脆”一掰汁水四溅,“大寿桃”一个重达2斤……从早春到入秋,周周有新品成熟;论效益,桃产业链上10万农民,生意做到国内三十余省市、亚洲欧美十几国,一年入账11.8亿元,收入占全市桃产业的八成。
平谷的桃生意是怎么红火起来的?桃农们说,我们背后有一帮“果司令”。
“果司令”的由来
平谷种桃何年始?
最早兴起大桃产业的后北宫村,老辈人口耳相传,明清即种皇家贡桃。可到上世纪60年代,整个平谷只剩山间毛桃。彼时“以粮为纲”,林果无立足之地。而平谷多薄沙河滩地,不宜种粮。硬种,产量低饿肚皮。
穷则思变。上世纪70年代初,后北宫村偷偷请北京农林科学院专家进村把脉。专家慧眼,一语道破:此地最宜种桃,遂引荐“白凤”“五月鲜”“26号”“久保”四大品种,百八十亩小规模试种。大桃产业星火由此点燃。
三年挂果,立竿见影,桃子一斤卖到两三毛钱,远超粮食。种桃,蔚然成风。
1985年,责任田分到户,大伙儿一拥而上栽桃,全村桃林猛增至2500亩。一时间,以后北宫村为中心,桃海涟漪荡及周边。到上世纪80年代末,大华山、王辛庄、峪口、刘家店、熊儿寨等乡镇已是桃林连片,共计4万亩。
可大桃突然就卖不动了。1990年七八月间,大滞销。“白凤”“五月鲜”“26号”,上百万吨囤于树下。这些都属软溶质桃,不禁搁,顶多保质两三天,卖不掉,成筐烂。种桃大户屈海全损失惨重,干部来他家查看情况,他逢人便问:“这桃还种不种了,谁能告诉我?”
一场滞销惊动全市,果农痛心的发问惊醒平谷。1991年春,平谷果品办公室应运而生。
“果办”最初有12人,为首的邢彦峰,四十不惑,从大华山镇党委副书记任上被点将而来,其余骨干大都是县林业局果树科原班人马。
“果司令”四海请“仙”
“果办”开门头件事:查滞销根源。日日下乡三个月,结论有了:关键是缺技术、乏品种,当务之急是依靠科技,拉长大桃上市时间。
要让桃子排开“档期”上市,那也算是一个高精尖的课题,哥儿几个一合计,请高人。
1995年,温室栽培尚属前沿技术,它能让桃在青黄不接时结果子。谁精通这门技术?石家庄果树研究所专家赵景秀。
正月,邢彦峰带上仨同事上门拜年请仙。谁想,当头吃了闭门羹。赵景秀已退休在家,不愿再受奔波之苦,婉言谢绝。
一次不行再去,再三、再四,软磨硬泡。“您的成就还趴在论文里、躺在实验室,可到了平谷,那就是实实在在的生产力。”“只要您肯到平谷,一切后顾之忧我们全包了。”往返五次,终于打动了赵景秀,老先生紧握邢彦峰的手:“啥也甭说了,去平谷。”
赵景秀在平谷一待10年,摸索出一套适合当地的温室桃栽培技术,使平谷大桃上市时间从六七月份一下提前到三月中旬。全县温室果树面积迅速增至8000亩。
不光是一个赵景秀。只要是果木专家,不管认不认识,“果办”一律登门,先奉上家乡的果子请专家品评,等着挨批。等专家批完,立马拜师,恭请出山。
很快,阵容强大的果品产业顾问团组建起来。北方果树专家组组长闪崇辉、河北昌黎果树研究所教授王福堂、河北农大教授马宝琨、北京林果研究所原所长王以莲……海内鼎鼎有名的专家越聚越多,至今已达60余位。
1997年,经闪崇辉等顾问推荐,“果办”率全县果农骨干取经山东,那里种“中华寿桃”,个头大、甜度高,平均一个都在一斤以上,最大的能长到两斤,人称“桃中之王”。且10月底才能成熟,到时群果已凋,唯它独领风骚。
果断引种,稻地村果农王志广第一个吃螃蟹。可惜嫁接的15棵“中华寿桃”,只成活3棵。邢彦峰携麾下骨干周士龙、韩新明询顾问、找症结,原来这桃幼树抗寒力很差,得给它找个好靠山。于是乎改良嫁接技法,“果司令”们出招,把苗接在抗寒力强的大树高枝上。转过年来,满树红桃又大又鲜。
“果办”马上将这一新技术传给数百户桃农,千余亩“中华寿桃”蔚然成林。
前有温室桃3月冲锋,后有“中华寿桃”11月压轴,中间又引进了“红不软”“华玉”“艳丰”“瑞蟠4号”等脆甜、禁搁的硬桃。其中“红不软”长在树上可留至9月中旬,摘下来室温下能存20天。
如今平谷,三季有鲜桃,早、中、晚熟相互搭配,黄桃、白桃、蟠桃、油桃四大系列280余品种,花插着上市,细水长流。
“办公室里不产果”
“招聘!史上最惬意差事:早七点到晚七点,万亩桃林办公,周身无甲醛,全天闻花香,时时爬山锻炼,融入自然……”
这是“果办”的小伙子关伟自编的段子,苦中作乐,却道出了“果办”多少年来一条不成文的规矩:上下班没时没晌,作息完全按农时而定。
1991年,“果办”成立之初,“一张桌子一把椅,一辆吉普是破的。”口口相传的顺口溜,是当时的真实写照。
主任邢彦峰带头下乡调查,日日地头办公。单位没车就起大早骑自行车,实在道远就蹭农民的蹦蹦车、拖拉机。“果办”人员每天早晨七点准时到岗,比出早操还齐;到了盛果时节,清晨四五点钟全体下乡,跟着果农一起忙活。
2006年7月,关伟从北京农学院研究生毕业,入职平谷果品办,上班第一天就干了19个小时。
这一天是从凌晨4点的电话铃声开始的。
“小关,起来没?下乡拉练,车在门口,这就走!”没听清谁打来的,也顾不上洗脸刷牙,胡乱穿上衣服,关伟从宿舍往外跑。上车后才知道,“拉练”是去了解各大桃市场销售情况。每到一个市场,同事们就分兵多路,沿着摊位调查桃价和烂果情况,完事又迅速上车,赶往下一站。十多个市场马不停蹄地转完,回到单位已是7点钟了,简单吃过早餐后,马上开会研究当前烂果病的防治办法。
8点10分,关伟又跟着同事刘祥林出发了,这回是到大兴庄镇周村给果农培训。
讲完这个村又去下一个村,果农问题五花八门,两人说得口干舌燥。累了一天,回单位食堂吃饭,已是晚上7点。“赶紧吃,吃完开会。”刘祥林的一句话,差点让关伟把嘴里的饭吐出来。这一开不要紧,直到深夜十二点才散。
散会后,刘祥林拍拍徒弟肩膀:赶紧睡觉去,以后天天都这么早起。为啥?夏天果农干活早啊。等你八点钟上班,果农都回家躲太阳去了。
“‘果办’人有句挂嘴边上的话——‘办公室里不产果’。上班第一天,我就体会到了这话背后的含义。”关伟说。
遵农时,还意味着遇到暴雨、冰雹等天灾,“果办”人要第一时间出现在果园。
2012年7月10日傍晚,大华山村突降冰雹,冰雹最大直径达50毫米,果园损失惨重,2500多亩果子一半以上砸落砸伤。
雨还没停,村支书刘振武的手机就响了,“果办”的人已到现场,语气比支书还急,电话中就点出了村西大椿树园等灾情最重的五个园子,叫支书赶紧加派人手,减小损失。
刘振武一听,都是些半山腰上的偏僻园子,村民未必都知道咋走,黑灯瞎火,又下着雨,真不知“果司令”们如何演的这出“天降神兵”。
今春,黑斑病菌再次肆虐,这是桃树顽疾,稍一疏忽会成灭顶之灾。“果办”主任李福芝、副主任杜相堂轮番带队,六天五宿下到各村组织联防,阻击、围剿,保住了今年的收成。
日复一日,田间地头,“果办”人个个晒得黑里透亮,谁要是脸白自己都会觉得别扭。农民们开玩笑说:远看像烧炭的,近看是“果办”的。“果司令”们闻言正色道,此乃正经八百健康色。
一户桃农一个贴身顾问
在平谷,种桃农民家家户户都挂着张特殊的年历。
一张防水硬纸,纸上满是格子。12个月份一月一大格,哪天该剪枝、哪天该追肥,剪怎样的枝、追何种肥……格里白纸黑字,一清二楚。跟着做,准没错。
它的出现,源于一场误会。
1999年春,新上任的技术员郑强到黄松峪乡讲春剪,提到“冬剪只疏过密枝,不短截,春季复剪时短截”的技术,可老农在本子上记岔了,把“冬”和“春”落下了。
到了剪枝的日子,老农犯了难:前后两句话矛盾,一冬一春,该照哪个来呢?邻居们也都没记笔记。郑强到各家地头查看时,老农民翻出笔记质问:“你这两句话自己顶着牛,我怎么剪啊!”小郑赶紧解释,帮老人家补全笔记,还帮他剪好枝。
这个小插曲,郑强归为自己没经验。谁承想,当年“果办”的总结会上,下乡技术员都提到了农民对复杂技术记不清、易记混的问题。大伙儿开始琢磨,不如将这些知识印在果农常接触的物件上。
究竟该印在什么上呢?“果司令”们为此着实动了番脑筋。周士龙说,把技术都印到扑克牌上,54张牌、54门课,不够了还能印正反面。韩新明提醒,扑克牌使用率高,爱丢、易损。王久山说,印成口袋书,随身一揣,随时能看。于小春立马反驳,果农下地干活,最不爱随身带东西,不方便。
老主任邢彦峰觉得,首先,这个东西要和桃农生活贴近,最好每天、每月都能接触到;其次,要简单有效、一目了然。“相当于给每户桃农都配个贴身顾问。”闻听此言,郑强灵光乍现:果农家里都有挂年历的习惯,不如印在年历上!
此言一出,大伙齐赞。“技术每年都会更新,正好一年年地印在挂历上,成本不高又实用。”“农民抬头就能看见,按照时节把技术写在相应的月份里。挂历就成技术大全了。”
于是,2000年正月刚过,科技年历便跟随“果办”的下乡技术员来到128个大桃生产专业村,走进4万户果农家。成本四元的年历,桃农只需花一块钱。此后,“果办”每年根据各村的定量,送年历上门。
刘家店镇寅洞村桃农邢树贺至今保留着所有15张科技年历,每年必读,从头到尾一字不落。一月冬剪,为去老枝;五月夏剪,则防落果;同时疏果,背上果、基部果、小果、畸形果、病虫果都得掐掉……这些技术,现在老邢张口就来。
贴心的服务还有很多。
技术员喻永强主抓防病虫害。他老家在怀柔,回去一趟比其他同事都远。为了不耽误工作,他把自己联系过的600多个桃农的电话号码全存在手机里,而家人、朋友、同学、同事的电话加一块儿才有200个。
每天,喻永强的电话几乎成了桃农专线,随时会接到来自不同桃园的电话。小问题电话解决,大难题赶赴现场指导。2009年7月,在怀柔家里的喻永强接到甘营村果农贾德全焦急的电话:“桃上有黑点,叶上有窟窿眼,是不是穿孔病呀?”喻永强一听急了,赶紧开车从180多里外的老家往回赶。他担心是细菌性穿孔病,那可糟了,不光掉果、掉叶,没有收成,还传染,周围的果树也难逃一劫。一边往回赶,他一边打遍周边乡镇负责人的电话,并约上果品办植保科长韩新明,一起赶到贾德全的桃园。
果如其所料。喻永强赶紧打开大喇叭,喊全村果农集合,手把手教大家怎么认病、防治,又反复报出自己的电话:“有问题,随时找我。”
“随时找我”,这是桃农从他们的“果司令”口中听到最多的话。平常亲切的一句话,背后是23年来风雨无阻的全情付出。
如今,平谷的桃产业已经做成品牌,给当地农民带来了可观的收入;“果办”也扩编至45人。新面孔越来越多,年轻人越来越多,但拼命三郎的劲头没有变,深入到田间地头为农民服务的作风没有变。
果品办公室墙上挂着老主任邢彦峰写的一副对联,上联:治山治水治穷;下联:致美致绿致富;横批:求实求真求新。年深日久,纸已泛黄。“可我觉得它一点没褪色。”现任“果办”主任李福芝说。